作者:孔慕仁 教授
译者:田沁琰
摘要
古文明的洪水神话反映了人类试图理解灾难性事件与神的关系。中国大禹治水的神话中,大禹通过工程技术驯服了洪水,体现了人类的聪明才智。而《圣经·创世纪》和《吉尔伽美什史诗》中的洪水故事都着眼于神的干预,但其神学内涵存在显着差异。《圣经》的叙述将洪水视为对人类道德堕落的回应,上帝通过正义的行为清洗大地并重塑世界。诺亚因其正直被选中,其和神之间带有契约性的关系。洪水后的彩虹之约则强调了上帝的独立性和道德治理。相比之下,《吉尔伽美什史诗》中的洪水故事则展现了众神的反复无常:他们因人类的喧闹而恼怒,决定降下洪水,同时他们本身又依赖献祭来维持生计。乌特纳皮什提姆因受到伊亚神的恩惠得以幸存,这体现了交易性和服务性的神人关系。
引言:普世的洪水记忆
洪水神话遍布古文明,反映了人类对灾难性自然事件的普遍记忆。在这些神话中,叁个故事尤为着名:中国的大禹治水神话、《圣经·创世纪》的洪水故事,以及来自美索不达米亚的《吉尔伽美什史诗》。每一个故事都讲述了一场毁灭性的洪水以及人类的幸存,但它们的叙事目的、神学框架和文化落点差异巨大。
中国的洪水神话独具特色,提供了与《圣经》和美索不达米亚神话所不同的积极视角。在中国文化中,这场洪水并非神的审判,而是一场长期的自然灾害,严重破坏了土地。英雄的大禹因其智慧和辛劳,最终驯服洪水而闻名。他利用水渠和堤坝成功驯服了洪水,恢复了社会秩序,并因此得到舜的禅位,成为夏朝的第一位君王。尽管在中国文化中,大禹治水的故事强调的是禹叁过家门而不入的精神以及以疏代堵的方法,但与世界其他文明的洪水故事相比,我们还可以看出其独特性在于洪水的治理并不依赖于神的干预。而本文将重点讨论的《圣经》和美索不达米亚的洪水叙述,则突出了人与神的关系。
《圣经》中的洪水故事
《圣经》中的洪水故事记载在《创世纪》第6–9章中,是《希伯来圣经》的一部分,也是犹太教和基督教传统中的重要叙事之一。故事中,上帝看到人类日益邪恶,《创世纪》6:5写道:“耶和华见人在地上罪恶很大,终日所思想的尽都是恶。”对人类的堕落感到悲痛的上帝决定“将我所造的人和走兽并昆虫,以及空中的飞鸟,都从地上除灭”(《创世纪》6:7)。
然而,在这腐败堕落的图景中,诺亚因其“为义人,在当时的世代是个完全人,并且与上帝同行”(《创世纪》6:9)脱颖而出。上帝命令诺亚用柏木造一艘方舟,并详细说明其尺寸和建造方法。诺亚还被要求带上他的家人以及每种生物各一对登上方舟,以保留生命的火种。
洪水开始时,“深渊的泉源都裂开,天上的窗户也敞开”(《创世纪》7:11-12),持续了四十昼夜。洪水淹没了地面,毁灭了一切活物,唯有方舟中的生命幸存。洪水退去后,诺亚放出一只乌鸦,随后又放出一只鸽子,以探查洪水是否已经消退。当鸽子衔回一片橄榄叶时,诺亚知道大地已经干涸(《创世纪》8:6-12)。离开方舟后,诺亚筑了一座祭坛,向上帝进行献祭。上帝承诺不再以洪水毁灭地球,并以彩虹为约的标志(《创世纪》9:12-17)。
《吉尔伽美什史诗》
《吉尔伽美什史诗》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学作品之一,源自美索不达米亚,可追溯至公元前20世纪初,而它所记载的故事可能在更早的时代就已口耳相传。有关洪水记述出现在第十一块泥板中,主人公吉尔伽美什遇到了乌特纳皮什提姆,这位因在大洪水中幸存而获得永生的人。
美索不达米亚的众神因人类的噪音扰乱了他们的安宁而决定降下洪水。主神恩利尔下令毁灭人类,但伊亚神(在《吉尔伽美什史诗》中称之为伊亚,但后世通常称其为恩基)在梦中提醒了乌特纳皮什提姆。伊亚指示他建造一艘船,详述其尺寸和构造,并让其带上家人、工匠和动物登船。
洪水持续了七昼夜,之后乌特纳皮什提姆先后放出鸽子、燕子和乌鸦来确认洪水是否已经退去。乌鸦并未返回,他知道洪水已经结束。船靠岸后,乌特纳皮什提姆向神献祭,众神饥饿地蜂拥至祭坛。被祭品感动的众神赐予了乌特纳皮什提姆及其妻子永生。
《吉尔伽美什史诗》的发现
数个世纪以来,《圣经》中的洪水故事是西方唯一广为人知的洪水故事。1853 年,英国考古学家奥斯汀·亨利·莱亚德发掘了亚述帝国首都尼尼微的废墟,改变了这一情况。在亚述巴尼拔图书馆发现的数万块楔形文字板中,学者们发现了《吉尔伽美什史诗》。这部史诗以阿卡德语写在泥板上,可追溯到公元前20世纪初。第十一块泥板上的洪水故事立即引发了人们将其与《圣经》故事进行比较。
《圣经》中的洪水故事传统上被认为是在出埃及(通常认为发生在公元前13世纪)之后由摩西写成,是《摩西五经》的一部分。尽管成文较晚,但故事将洪水描述为遥远过去的事件,甚至早于以色列人的祖先亚伯拉罕。相比之下,美索不达米亚的洪水故事,尤其是《吉尔伽美什史诗》,成文时间要久远得多,可以追溯到公元前20世纪初。历史背景的差异不仅显示这些传统共有一个古老的根源,也凸显出每种文化保存和传播洪水记忆的不同方式。
学者们认识到《圣经》和美索不达米亚故事在结构上具有相似性——神的决定、选中一个人并对其进行提醒、建造船只、保存生命火种、以及洪水后的献祭——但也注意到了神学角度的显着差异。这些相似性揭示了《圣经》叙事具有美索不达米亚文化的背景,显示出对洪水灾难的共同文化记忆。然而,随着学者们的研究逐渐深入,很显然,这两个故事的差异揭示了两种文化在世界观和神学上的深刻区别。
道德堕落的人类与任性的神
在《圣经》的叙述中,洪水是对人类道德堕落的回应。《创世纪》6:11-12记载,神降下洪水是为了主持正义:“世界在上帝面前败坏,地上满了强暴。上帝观看世界,见是败坏了。”洪水是一种神圣的净化,旨在铲除邪恶,恢复创世秩序。诺亚并非被随机选中,而是因为他正直而虔诚,突显了上帝与人类之间的契约性关系。
相比之下,《吉尔伽美什史诗》的洪水源于神对人类喧闹的愤怒。主神恩利尔的决定并非基于道德原则,而是体现了其本身的任性。乌特纳皮什提姆得以幸存也并非因其德行,而是伊亚随机的选择,违背其他神的旨意,私下对其进行提醒。这种选择的随意性突显了美索不达米亚的叙事中缺乏道德框架,神的行为由自身利益和人际冲突所驱动,而非道德考量。
洪水之后:依赖与独立
洪水后的献祭进一步突显了两种文明在神学上的差异。在《创世记》8:20-21 中,诺亚献上祭品,“耶和华闻那馨香之气,心里说:‘我不再因人的缘故咒诅地(人从小时心里所怀的恶念),’”这种回应反映了上帝的仁慈和独立性。献祭不是为了满足上帝的需要,而是为了表达诺亚的感激,并更新其与上帝之间的盟约。
然而,在《吉尔伽美什史诗》中,诸神靠人类的祭品维生。当乌特纳皮什提姆献祭时,诸神“蜂拥而至”,表明他们对人类的依赖。这种依赖揭示了美索不达米亚多神教中神与人之间关系具有交易的性质,与《圣经》中自给自足的上帝形成鲜明对比。
叙述之间的相似之处
尽管存在这些差异,但这两个故事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在两个故事中,被选中的人都得到了神的指示,要建造一艘船来保护生命。诺亚和乌特纳皮什提姆都拯救了他们的家人和动物;在两个故事中,都用鸟类来判断洪水是否已经退去。诺亚放出了一只乌鸦和一只鸽子,而乌特纳皮什提姆放出了一只鸽子、一只燕子和一只乌鸦。
洪水过后,神也都给予了安慰。在《创世纪》中,上帝与诺亚立约,用彩虹作为祂承诺不再用洪水毁灭地球的标志(《创世纪》9:12-17)。在《吉尔伽美什史诗》中,众神赐予乌特纳皮什提姆和他的妻子永生,尽管这一奖赏并不像《圣经》的契约那样具有更广泛的道德意义。
伦理一神论与多神论
这两个故事在神学上的区别折射出伦理一神论和多神论之间更广泛的差异。《圣经》中的上帝是万能的,行事基于道德伦理,而非处于私利。他的行为受正义和仁慈的指导,强调与人类之间的契约关系。相比之下,美索不达米亚的诸神被描绘成强大但有缺陷的存在,受私利、嫉妒和任性的驱使。
这种对比是根本性的差异,而不仅仅是程度的不同。《圣经》中的洪水故事反映了一种革命性的神学框架,强调神的独立性、用道德进行治理以及人类生命的内在价值。相比之下,美索不达米亚的洪水故事则反映了神与人之间交易性甚至往往是剥削性的交往方式。
结论
《圣经》、《吉尔伽美什史诗》和中国大禹治水神话展现了不同文化对灾难的回应。中国故事歌颂人类的韧性与智慧,而《圣经》和美索不达米亚叙述则聚焦于人与神的关系。《圣经》的洪水故事强调道德堕落、神圣正义和契约更新,在神学深度和对伦理的重视上独树一帜;而《吉尔伽美什史诗》则反映了多神教世界观中神性的任性和对人类的依赖。通过这些神话,我们可以深入了解古代文明如何理解灾难、生存与存在的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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